一段时间以来,我的朋友旺财一直被一种神秘的过敏症状折磨着。每天入睡前,她感到胳膊和后背瘙痒难耐,但是皮肤不红不肿,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。她替换了床单被罩,购买了昂贵的加湿器,都没用。
于是,她犯下了我们这个时代无法弥补的大错——上网搜索了自己的症状。
“我可能是要死了。”一天中午,我收到了她的微信。
根据旺财的搜索结果,她面临包括肝衰竭、激素过敏和一种非洲小虫子的死亡威胁,她甚至无法确定是哪一种。以我的经验,她更可能是网络“疑病症”不幸的受害者之一。
疑病症是个古老的词汇,早在18世纪康德就在书里聊到了它。很多精神类疾病的单词都有一个后缀“phobia”,意思是害怕,害怕高、害怕水、害怕密闭的空间……相比之下,疑病症“hypochondria”的直译则莫名其妙——“上腹部”。
放在今天的环境里,这个词汇的设置直击本质。故事总是这么开始的:你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个最近似乎不太对劲的身体部位名称——“上腹部”。它看起来那么普通无害,还透着点书面名词的公正不阿,下一秒,20万条结果把你砸晕在地。
1999年,微软公司创下了人类历史上上市公司最高市值纪录,网络疑病症(cyberchondria)第一次被《华尔街日报》作为一个专有名词提及。2000年,美国一支研究团队发现,搜索健康信息会造成部分受访者的焦虑。这种疾病至今在临床上没有明确的界定,却已经越来越普遍地在生活中出现。
它是互联网福利的副产品。2010年的一项调查显示,6成中国互联网使用者会利用互联网搜索健康、医疗、疾病相关信息,56%会利用这些信息做自我诊断——了解灾难的征兆,尽早发现尽早治疗。
可是,比无知更要命的是一知半解。无知者无畏,专家胸有成竹,两头都不沾的才会把自己吓个半死。我妈学医。她说自己刚开始学习各种病症时,几乎日日能在自己身上看到症状,等到逐渐学精了,就又淡然了。
“半桶水专家”最擅长对号入座。而对灾难征兆对号入座则往往是灾难的开始。康德曾在评价疑病症时一针见血地表示:人类啊,仅仅是对某事保持关注,就能逼得它作妖了。
我在少女时代的某一段时期,因为毕淑敏一本小说,严重怀疑自己身患不治之症。在那本书里,一个小女孩食欲特好,后来发现是有脑瘤在疯狂生长,需求营养。我那会儿正处于青春期,一餐能吃两碗饭,不免有点在意。我逐一审视自己的头痛、失眠、耳鸣,因此更加耳鸣、失眠和头痛。
最终,我妈花费千元让我做了一个脑部CT,结束了我的“作天作地”。在蓝黑色大胶片上看见自己白花花的健康大脑是一种复杂体验,混合着巨大的庆幸和失落。
后来我想,疑病症的单词里没有“怕”,可能是因为它除了“怕”,还怀着期待。没人会期待灾祸,那时的我可能只是期待某种确定性。
真正健康的人不需要确定性。
我的朋友几乎都有像旺财那样上网搜索头痛脑热的经历,受过惊吓的也不只她一个。在内心深处,我们都有担心。我们都知道自己过着不怎么健康的生活,被屏幕环绕,依靠外卖热爱宵夜,熬夜工作更熬夜狂欢。
康德是对的,关注有莫大影响力。那或许是因为,生活总是经不起审视,我们又是对自己细微感受格外注意的一代。痛苦往往隐秘地发生,也因此难辨真假。
有时候我想,那些被搜索了几万次的“失眠”“腰酸”“头痛”究竟是被谁的手在键盘上敲击着,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。然而从窗口望出去,只能看见城市密密麻麻的灯火。
直到发稿前,旺财仍然没有搞清楚自己身体瘙痒的医学原因。给自己加了很多戏后,她放弃了治疗。
“我应该是对生活过敏。”我的朋友给自己作出了最终诊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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